王 迎 春
我与淮剧有缘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我的脐带,就埋藏在糖河与大湖之畔那片温润的泥土里。童年的记忆,是被淮腔水韵浸泡、滋养着的。那声音,不像学堂里教授的课文那般规整、疏离,而是如同里下河平原上终年不散的水汽,自由地、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晨起的炊烟里、午后的蝉鸣中、夜归的渔船上,乃至祖母在灶间轻声的哼唱里。它是我生命最初的听觉印记,一种溶于血脉的、无需言说的乡韵乡愁。
因此,多年后的这个暖阳冬日,当我翻开曹文芳女士的《小淮班》,那些沉寂的铅字瞬间便被唤醒,仿佛被施了法术,纷纷化作耳边咿呀的唱腔与心头铿锵的锣鼓,将我毫无阻力地重新拉回那片梦里的水乡。在那一刻,我恍然惊觉:书中那个奔跑在剧团廊檐下、身影被夕阳拉得悠长的少年,他的呼吸,他的心跳,他望向舞台时那混合着渴望与敬畏的眼神,或许,正是被另一种命运选择的、平行时空里的我自己。
这份生命的“可能性”,在我的现实世界里,有着清晰而温暖的投影。还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们村在外最大、最持久的骄傲,是县淮剧团的“台柱”宋春雨先生。他不仅仅是一个名字,更是一个传奇,是乡亲们口中带着光环、能被反复咀嚼和传颂的最亮堂的人物。他的艺术生命,如同一棵根系深植于故乡沃土的大树,历经风雨,其荫蔽却福泽了三代人。他的两个儿子,并未全然脱离这方水土的引力,一个成了剧团里执掌节奏、一锤定音的锣鼓师,一个成了调配声场、营造乾坤的音响师,他们从台前夺目的辉煌走向幕后沉默的支撑,完成了一场家族艺术血脉深情而必然的转场。而最令人动容的,是这份坚守至今仍在岁月的河床上熠熠生辉——宋春雨的孙子,宋老二的儿子,如今已稳稳地接过那沉甸甸的衣钵,成为舞台上光华初绽、令人瞩目的新一代主角。这横跨半个多世纪、绵延三代的艺术接力,其本身,就是一折无需台词、却情节完整、感人至深的淮剧大戏,演绎着传承最朴素也最伟大的真谛。这,与小说中虞爷爷一家的家世脉络似乎不谋而合如出一辙。
所以,当我跟随着《小淮班》中那群少年深浅不一的足迹,看他们在空旷的练功房里汗如雨下,身形映在斑驳的镜墙上,为某个精准的身段而咬牙坚持,为某句圆润的唱腔而反复琢磨至嗓音沙哑时,我看到的早已不是虚构的故事,而是一种真切的生命共鸣,一次灵魂的隔空握手。那个名叫秦小兵的少年,他压腿时指尖的微微颤抖、他首次登台前那如擂鼓般清晰的心跳、他在收获掌声与肯定时眼底闪烁的、混合着羞涩与骄傲的星光……这一切生命的细节,或许,正是被安放在另一种人生轨道上的我,所可能经历的全部悲欣。秦小兵,也许就是我。 曹文芳女士那支灵秀而温存的笔,就这样轻盈而牢固地,在我与文本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,让我得以走过去,与那个可能的自己相遇、对话,并最终深深地拥抱。
《小淮班》之“小”,在于它谦卑地聚焦于一隅,聚焦于一群骨骼尚且稚嫩、心灵却渴望绽放的生命;而《小淮班》之“大”,在于它智慧地透过这一孔看似微小的方塘,让我们窥见了其背后浩渺的艺术星空与深邃的人文江湖。
而这一切的根基,在于一种深沉而自觉的 “在地性” 。
这并非一个外来的文学理论标签,而是曹文芳写作生命本身的状态——她一直在这片土地上,从未离开。
她的观察,她的呼吸,她的悲喜,都与里下河的四季同步。因此,她笔下流淌出的故事,便自然带着这片土地的体温与脉搏。她所书写的那种源于泥土、归于生活的淮剧艺术,其精神与形式,也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流传,从未断绝,如同糖河的水,世代滋养着两岸的生灵。更为重要的是,她所塑造的人物,无论是执着追梦的秦小兵,还是默默坚守的师长,他们的善良、坚韧与那份对艺术的纯粹热爱,他们的初心,也一直未曾改变,仿佛这片土地赋予人性最本真的光辉,历经世事,依然澄澈。
她的笔触,拥有一种将宏大叙事溶解于生命体温的奇妙能力。她没有将“传承”塑造成一座需要仰望的纪念碑,而是让它化作练功房里蒸腾的汗水,化作少年们夜话时枕边的私语,化作为了一句唱腔辗转反侧的执着。我们看见的,不是概念的演绎,而是灵魂在艺术泉水中的沐浴与重塑。那份从懵懂到热爱、从怯懦到坚韧的蜕变,被描绘得如此真切,仿佛能听见生命在暗夜里拔节的清脆声响。这种笔触,让文字本身便充满了呼吸的韵律与心跳的节拍。
在架构上,这部作品展现出一种沉稳而精密的平衡感。作者以“在地”的视角为基石,将个人命运的涓涓细流,与淮剧艺术百年长河巧妙地融汇在一起。她像一位技艺精湛的织工,在时光的织机上,既清晰地呈现出少年们成长的轨迹,又绵密地织入了从“农民号子”的乡土源头到剧团现代化转型的壮阔图景。这种叙事策略,使得秦小兵们的个人悲欢,与一门艺术的百年沧桑产生了深刻的共振,个体的“小我”与文化的“大我”在此浑然一体,构筑起一个既坚实又空灵的艺术世界。
而最令人沉醉的,是那弥漫于字里行间的、属于里下河的独特气韵。她的文字,仿佛自始至终都浸润着糖河粼粼的水光与湖荡清远的荷香。她笔下的运河、芦苇、古镇与寻常人家,早已超越了背景的功能,它们是有生命、有情感的参与者。那悠悠不息的水韵,化入了少年们清亮而富有弹性的唱腔;那风中坚韧摇曳的芦苇,正映照着他们看似柔弱却不屈的脊梁。这本书,因而本身就是一幅用文字精心绘就的、气韵生动的“里下河风情长卷”,它让地域不再是故事发生的场所,而成为了故事流淌的血脉本身。
合上书页,余韵如丝,久久不绝。曹文芳女士的《小淮班》,以其日渐醇熟老练的叙事功力与深沉博大的文化情怀,完成了一次极为成功的“在地写作”实践。她让我童年记忆中那懵懵懂懂、不成片段的水韵腔调,让宋家三代人那平凡而又伟大的、执着坚守的艺术人生,在文学的国度里获得了永恒的定格与璀璨的升华。
以上,便是我作为一个有缘人,一个潜在的“秦小兵”,对此献上的最诚挚的致意。
至此,其意不只在于解读一部优秀的小说,更希望证明一个朴素的道理:最好的文本,总能像一面清澈而神秘的镜子,让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,清晰地照见自己的影子,从而更加深刻地去理解,我们所来何处,又将魂归何方。《小淮班》温柔而坚定地告诉我们:我们每个人,都可能是那个在生活舞台上寻找光、也成为光的秦小兵,而我们精神的根须,都深深地、不可分离地,扎在生养我们的那片独一无二的土地里。
这,正是文学最动人、也最永恒的力量。也正是文芳和《小淮班》,在这个初冬给予我最特别的温暖!
校对 陶善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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