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屈化民:下麦场

时间:2022-04-21 06:38:47    来源:腾讯网    

下麦 场

下麦场是弄啥哩?娃们也许不懂哩。这是陈年老话,说成现在的话,就是到山外打工,替人割小麦,挣点零花钱。

农事从来有节气,山里收的夏至麦,山外收的芒种麦。关中大平原,从潼关开镰,到岐山收镰。山民按时出南山,赶下麦场苦换钱。从东到西一月半,秦川麦子收割完,揣钱赶回商洛山,自家麦子正搭镰,割麦打麦堆麦桔。

秦岭深处有商山,八山半水分半田,“银钱难挣屎难舔”。乡亲利用时间差,出山割麦挣一把。他们提上镰床子,反安刃片刀子,亲朋好友结成伴,或从洛南到渭南,或翻秦岭到蓝田。

解放以前,出山艰难。不是空身迈轻脚,而是肩上挑重货,顺路捎点脚。担的是生漆、木炭或鸡蛋,担到省里换成钱。走的是峪里小路,顺的是峪中溪流。翻岭涉水踏列石,风刮雨淋不停步。戴围围(垫肩)扎缠子(绑腿),戴草帽穿草鞋,腰揙旱烟袋,肩挎馍布袋。渴了耐到歇脚时,手掬溪水灌肚子。饿了选在上坡时,慢步缓气啃馍吃。

有一年小满过后,少年时的炳甲叔叔,跟着下麦场人流,去省城看我的三爷他的三叔。过河翻岭晃腿走,摸黑赶到黑龙口。住进路边一家大店,喝饱了大锅芋豆糊汤饭,脱鞋上炕浑身舒坦,躺在通铺却难安眠。蚊子咬,天气热,蛤蚤乱跳迪斯科,被子有虱睡不着。他把薄被翻着盖,面子贴身里朝外。睡到鸡叫两三遍,一帮土匪闯进店。喝令客人靠墙站,拿出身上带的钱,只留一点小盘缠,其余上交买路钱,不交挨打顶尿罐。一房住客精沟子,小叔照睡盖被子,枕边行李老样子。天亮报案联保处,处里头目作解释:“这帮山匪是路霸,牧护关外势力大,绥靖公署没办法。这儿匪头有文化,不像大荆周寿娃。也许强盗讲行规,干活不扰穷亲戚。翻盖被子是标记,歪打正着算福气”。那时官匪互通气,折钱报官顶个屁。

“口对口,九十九”。从黑龙口往前走,沿河顺着流峪走,九十九里到峪口。出了山到平川,找大户寻活干。那里麦黄朝那走,麦熟总要找人收。找到地主谈好价,安正刃片把地下。腰躬弯,忙挥镰。两手欢,不停点。额上汗,砸脚面。脸淌热汗把眼糊住,流到嘴里又咸又苦。踏露水割到落日头,端晌午太阳火又毒,晒得脊背脱皮冒油,汗水顺着沟渠子流。

活干好,管吃饱。管你吃得肚子圆,不许腰揣与怀揙,到处规距都一般。到了开饭时间,主家提着篮篮,提着碗和罐罐,来到地头路边。麦客歇坐笑呵呵,大口咥着杠子馍,喝碗面水解口渴。老家地不宽展,总是缺少白面。山民见了白蒸馍,吃了还想拿一个。有个穷伯不争气,趁着主人不注意,偷偷把馍揣怀里。把馍掰成蛋蛋,放在地边晒干,收进口袋积攒。如此几天,没人发现,侥幸大胆,竟成习惯。一天吃饭,露出破绽。主人问拿馍干啥呀?他答过一会吃呀。主家一看不老实,变脸来个命令式:“割麦吃喝有规距,要吃就在这达吃,任你放开肚皮吃,把馍全都吃下去!”乡党取出一个馍,大口吞咬使劲嚼。吃完拿出第二个,磨呀磨牙慢咽嚼。艰难吃到第三个,嗓子恶心眼泪落……写这尴尬场景,完全出于同情,绝非笑话戏弄。老辈可怜,人穷志短,穷汉贪饭,并不稀罕。腰粗才能讲体面,对比之下看今天,丐帮要钱不要饭,谁还收藏馍蛋蛋。

那一年在宝鸡县(虢镇),乡党怀揣割麦的钱,准备启程回家转。饥渴难耐冒热汗,几人快步到饭店,急急火火要凉面。面下锅里才一煎,他们催促快捞面。店家无奈就照办,半生凉面端桌前。吃面离店把路赶,不料走了几里远,肚子疼得如生产。赶紧转身回饭馆,老板一见笑开言:“心急难吃热豆腐,都怪你们急性子,快舀面汤喝下去,人说原汤化原食,不用看病把药吃。”几人端起大老碗,喝完热汤身舒坦,喝完吃了一锅烟,肚子变软胃觉暖,放个响屁说再见。

新中国诞生,洛洪路建成。从腰市到省城,大班车代步行。车票三块多钱,节省两天时间,还是搭车划算。从此下麦场,当天到地方。水泥大桥建成后,沙面公路更好走,客车货车天天有。我家有个老邻居,年年提上镰床子,粮站门口坐车子,坐到渭北割麦子。有一年,有一天,日头圆,阵阵热浪袭麦田。解开裤子正小便,耳听鹌鹑乱叫唤,忽见一条长虫蹿,嘴里叼着鸟鸟蛋。他一看见心喜欢:“早见狐子晚见兔,晌午见的出溜溜,必有好事在后头。”叫我把你逗一逗,看你要往阿达溜!想到这达,把腰弯下,抓蛇尾巴。那蛇反应太快,猛然回过头来,狠咬他一口,指头鲜血流,发青中了毒,瘫坐麦上头。幸亏不远有同伴,听他喊叫跑来看。镰床子上卸刀片,割开伤口把血挤,浇水撒尿冲毒液。如此救治很及时,救下性命身体虚。睡在队上医务室,吃药打针三五日。这次下麦场,终生不会忘。一次逮长虫,十年怕井绳。

东岭瓜瓜(哑巴)下麦场,中暑倒在麦茬上。半个脸面鲜血淌,一根硬茬戳(cuo)脖项,一头乱发扎麦芒。伤好脸成蜂窝状,为钱拼命不下场。白天奋战在田野上,无聊苦闷吼几声秦腔,苦中作乐唱乱弹荡气回肠。晚上睡在房硷上,半夜梦里抱一阵婆娘,梦醒来抱的是自己衣裳。

一九七年夏,程村盛开麦熟花,村头喜鹊叫喳喳,迎接麦客程树华。他下麦场回到家,吃了粽子提镰把,挑着撇绳把地下,东渠堰边割麦呀。他体壮力气大,干活很利洒。割了牛腰粗两捆子麦,把扁担插进麦捆子,使劲挑起麦担子,向着村子迈步子。南面跑来一男子,那是有名的恶疯子,年轻力壮大个子,两手挥着血刀子,边跑边喊气呼呼,直往树华跟前扑。两眼发红众人惧,神鬼见状也心虚。贫下中农不怕死,华哥忽见这阵势,不退不跑豁出去,站稳脚跟撂挑子,猛抽长担抡过去,横扫疯腿如砍树,疯子栽个狗吃屎,翻起身来把刀舞。再次挥担打下去,打飞菜刀把险除。邻地村民扑上去,合力制服那疯子,制止血案再继续。幸亏刚刚下麦场,练得手臂坚如钢。在外闯荡胆子壮,逢凶遇险心不慌,勇士制暴英名扬。

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,极左政策登峰造极。程村路东一家人,小小三间房,穷得叮当响。三个大小伙,光棍挤一窝。一料麦子没熟哩,一窖红薯不剩皮,一瓮酸菜已见底,一锅稀汤哄肚皮。队里活路重,饿汉干不动。在生产队上工一天,工分只值一毛多钱,只分口粮并不发钱。老大跑到平川上,趁着时令赶麦场,一能挣现钱,二能吃饱饭。这叫外流,必须批斗。公社武装干部,带着几个民兵,出山寻找“瞎怂”。顺藤摸瓜找“盲流”,找不到人不罢休。找了一个星期,在华阴麦地里,把人抓住用脚踢。绑在路边杨树上,武干依然怒满腔,照腿柱凹打一枪,打完骂着别手枪:“钻个枪眼放‘黑血’,让你狗日跑远些!”烂布包住伤,扔到大车上,拉回腰市川,关进“集训班”。

集训班是文革后期的“新生事物”,设在薛村家庙。对于犯错的社员,经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,民兵强行押进班中,连续几月强制劳动,晚上挨批写保证。专干重活毫无报酬,一家大小受气含羞。就在这年夏天,下麦场的人不断,集训班里人关满。兴胜大队官路渠堰,常见有人提着罐罐,低头叹气给亲人送饭。

有个小伙子嘴角流血,睡在尿桶边饥渴“装鳖”。他刚从腰市中学高中毕业,初当社员像刚出温室的嫩叶,憨马驹尚不知笼口是铁。家里缺粮青黄不接,庙湾水库干活不歇,修渠工地不辞而别,跑到眉县投奔姐姐,割麦挣钱造下罪孽。被关进来挨几劈耳,青年书生心里憋屈,半夜用写悔过的纸,偷偷写下一首诗:“薛村家庙石头墙,阶级斗争做班房。集训班里人关满,磨棍就是监狱长。 挨打受饿干活忙,罐罐送饭脸无光。不用法院来审判,由童书记定刑长。”

进入八十年代,农村土地承包,农民自主劳动。1985年夏天,算黄算割开始叫唤,商洛麦客急急出山,在关中大地洒汗挥镰,收麦洪场热火朝天。南秦岭出了惊天大案,龙治民杀人消息风传,越传越悬成了热点,山外农户听之色变。雇工先要问问籍贯,割麦不要商州人干,害怕惹事招下祸端。乡亲倒了霉,不敢说乡音,怎敢报家门。为了把活找,装腔改“频道”。没活四处转,住店也犯难。枉受熬煎,满腹怨言:龙魔王把人杀啦,下麦场没人要啦。渭河里打了墙啦,没有鳖走的路啦。山里柿子砸钟楼啦,城门失火连累鱼啦。

“魏嘴子”是麦客子,当过小学民办老师,唱戏爱演丑角子,心实口快直肠子,说话好像逗乐子。人问家在啥地区?他答商县腰市。“腰市是寺还是市?写出来是哪个字?”“腰寺过去是个寺,住的和尚和尼姑。腰市后来成了市,没有和尚与尼姑,由寺变成城市的市。地图就像树叶子,西北挨着西安市(蓝田)。”“既然家住在城市,为啥要来下这苦?”“腰市叫市不是市,街道只有几百步……”解释来解释去,别人听着如迷雾,越听越粘(ran)更迷糊。

改革开放几十年,国家经济大发展,农村面貌大改变。山外早已非从前,大收割机进大田,不用麦客手挥镰,镰床扔进博物馆。山里致富门路宽,乡亲各把能耐显,农民不当庄稼汉,外出打工找财源,挤到城镇钻钱眼,贩药卖菜收破烂,挣了小钱赚大钱,穿戴整洁腰包圆。跟帮一次返牛黄,胜过一生下麦场。自家地里荒草长,野猪下山把草尝。都说下地瞎逑忙,谁还下苦下麦场。回忆往事写文章,酸辣苦甜串串尝。

作者简介:

屈化民,小名峰印,网名二曲,商州腰市街人,定居咸阳市区。曾任某国防厂处级干部,历任党总支书记、政工师,《中国电子报》特约记者,县政协委员,广东民营企业高管,广东省青年作家协会会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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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键词: 改革开放 贫下中农 顺藤摸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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