买房十年，业主们终于住进烂尾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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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维站在空荡荡的餐厅，窘迫地找不到第二把能给客人坐的椅子。

她的新家除了没有椅子，还没有很多东西。新居中像样的家什分别是：几个杯子和碗，一张玻璃茶几，一个红色老式靠背椅，一个户外卡斯炉，一张床垫，一把小凳子以及必不可少的提水桶和太阳能灯。因为房子里没通水电，住进去的必需品是提水的水桶。

■刘维家

易合坊里有许多这样的“新家”。假如，按照合同小区顺利交房，社区内将会有13栋楼1200多户人家。现在这些人都多少和刘维一样，不是交着房贷住不进来，就是交着房贷住进毛坯房。

社区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，早就成为了烂尾房。2018年6月进入破产重组，灞桥区人民法院工作人员接受陕西电视台采访时说，小区的债权体量大，法律关系错综复杂，存在很多矛盾。也因为复杂的债权问题，影响了投资人招募。2019年4月时，引进了代建代销和施工方。2021年8月6日，项目法定管理人发布了招募投资人的公告，公告期内，目前有两家已提交了投资方案，现在进行到了投资人评审阶段。

以上信息是关于这个小区的背景信息，所有政府层面的动作，邻居们的感受有点不一样。

在这里拉住任何一个人，假如是刘维这样已经住进来并常年来关注房子的业主。她会给你说出许多关于房子扯皮的经历。一号楼的业主会抓住你说，在四五年前，他们打算自救，每个家庭交了两万元。因为大部分楼已经封顶了，缺的只是水电和电梯，业主们准备自己找包工队做。但从如今的结果看，一号楼的自救好像失败了。至于为什么没有成功，这又是大多数业主的糊涂账，他们会说，可能因为有些人没交钱，也可能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。反正到了最后，“还差50万”这房子就好了。

至今，自救给一号楼留下的痕迹是：一个没有电的电梯。

在这里生活，你需要掌握一些别人没有的生存技能。譬如，毛坯房的地面是扫不干净的，越打扫灰尘越多，唯一的办法是在上面铺层塑料纸；晚上回到家不要看手机，家里没有电，不利于第二天出行；因为想上厕所得走楼梯，住的高一点的人需要尽量不喝水，不喝水就能不排泄……总之，是一些和“现代”两个字无关的生存技能。

刘维掌握这些技能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。2022年2月底，她搬进了没有交付的新居毛坯房，她不是一个人。小区的业主们和迁徙的鸟一样，自今年正月十五过后，陆续从城内各处搬进了进来。

尽管住在26层的住户，楼层太高没有电梯，上去了不轻易下楼；住在6层的住户，把煤气罐扛进了家里，方便平日里下面条；住在15楼的住户，早班结束后中午回家，因为腰不好，爬上去也不下楼了。但他们都说这里是他们的家，他们要住进来，就像鸟总要归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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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这里是他们的家，但刘维等人拿到自家钥匙靠的不是开发商，而是开锁师傅。

过完年不久，她也不知道从哪听来，有业主直接住了进来。她也来赶紧看了一下，相比去年，今年房子装上了窗户和门，越来越像一个完整的家。为此她找开锁师傅，花了150元，撬开了自家的门，还换上了新锁。虽然房子什么都没有，但住进来的那一刻，她感到这房子终于是自己的了。

让她回忆怎么会买来了一个毛坯房，她的记忆长且杂乱。但一个画面是清晰的，那是2013年他们刚决定买这套房子的时候，婆婆背上背着小儿子来看未来的新居。小儿子那时还那么小，台阶上不去，手脚并用地往上爬。婆婆那时候还有力气， 背得动小孩。刘维自己和老公也年轻，那时候他们才36岁，对这座城市和未来都还有憧憬。

她和老公都是早早出来打工相识结婚的，就像很多乡村打工者进城的故事一样。她做过很多行，最自豪能拿得出手的工作经历是卖衣服，年轻的她在东郊的批发市场卖服装，每卖出一万元提成一百元，底薪四百元。赚得好的时候，一个月能拿五百到六百元，和老公赚得一样多。

有几件事让她动了买房的心。

老大还小的时候，他们一家人租住在一个城中村的民房二层，一层住着房东一家人。房东家的女儿和她的孩子差不多大，但是“狡”得很。儿子在家如果嚷嚷或者哭喊，房东女儿就会叉着腰站在一楼院子大喊着让他安静。“咱是房客，人家是房东，”刘维隐约感觉得到为什么小女孩会这么不客气，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说，让儿子安静一点不要吵着别人。只是这件事她一直记在心里。

2004年的一个暑假，她深夜下班回到家，发现自己半个床都湿了，问楼下的房东，是不是漏水了。房东告诉她不是房子漏水，是他们准备趁着暑假水泥干的快，再盖三楼和四楼，要把楼板浇头。过了几天，她又发现楼梯被房东挖走了，他们得爬梯子回家。眼看家里的小孩随他们一起爬梯子,她感到很委屈,房东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，哪怕他们还给人家交着租。后来三楼搭好了，他们先被叫去二楼的另一个房间住了几天，房东重新铺了地。等她再回到一直住的那个小屋，月租涨了十元。

类似这样的事，在租房的人生里发生过太多次，主动权从不在她手中。她从一个城中村搬去另一个老旧小区，总感觉生活里到处都是忍让，很多不如意和凑合。

攒了七八年的钱，他们终于开始看房子。和所有的买房人一样，她当时跑遍了东郊的小区，最终决定了易合坊，“我是蓝田的，离这里近，而且这里也是个五证齐全的房子。”

■ 如今的小区

也看过小产权的房子，但她出于朴素的判断觉得既然已经花钱买房了，干脆就要买个五证齐全，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子。易合坊每平米4000-4500元左右，价格是当时浐灞一带楼盘的均价，不是最贵也不是最便宜，但合她眼缘。

当初她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，售楼部是一栋红色的楼，刘维和她的邻居们把它叫“小红楼”。买房那段时间，小区大门朝南开，门口有小广场和喷泉。刘维去过很多次小红楼，喷泉那时候每天开着，像一个不会衰败的梦。在她签内购协议的那天，小红楼里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购房者们，他们各自挤在负责的售楼顾问前，都和她有着一样的希望，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。和她签合同的置业顾问，就她所知当天签了三四套。

如果一切顺利，他们2012年年底签内购协议首付30%将近20万，2014年6月就能交房。那时候他们一家六口都会住进新房，公公婆婆，两个孩子和他们夫妇两人。

售楼部内部是玻璃墙。刚买了房子，刘维数不清来过多少次，她从玻璃墙内看向小区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，有几栋房子已经快要封顶了。这更让她对自己买的房子有信心，签合同的时候早都确认过的五证齐全，住进新房子的愿望也许不久就会实现。

■ 如今的小区大门

在这里买房的很多人都和刘维一样，幻想着可以通过住进新家过上新生活。

■ 刘维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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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从2015年开始逐渐褪色。本来说好的2014年6月能交房，但他们直到2014年才网签，住不进房子的迹象越来越显眼。交房时间一年一年往后拖，拖延的次数太多，拖延的时间太久，刘维已经不记得中间交房的时间改过几次。

随着梦的褪色，生活的颜色也越来越淡。

当初买房的时候，首付既有攒的钱，也有凑的钱，他们还问自家的大姑姐借了4万。到现在说起给大姑姐还钱的过程，她还觉得很不好意思。4万元，他们还到了去年。当初借的是整钱，还的时候却是散钱，钱都要不值钱了。

但她也没办法，她时常觉得钱太紧张了，怎么能紧张成这样。孩子幼儿园、上学、补课样样都要花钱，每个月要还2000元的房贷、租房子的钱。“我觉得我活得都没脸没皮了，”从买房子后，她很少回老家看老人。既因为工作，也因为手头紧，回去看一次老人不能空手，少说也得花几十上百。她的解决办法是顾好眼前，先生活，其他的都顾不上。

和朋友的关系也因为她家的房子没有着落而日渐疏远。她刚买房时候，高中同学联系上了彼此，有同学和她同时期买房，早早就住进了新家。新房好的时候，叫大家一起去烘房子。刘维也去参观了，她想着自己也有房子，给人家随了200元的礼金。有来有往，才是人情。

随着交房杳无音讯，刘维在朋友圈里沉寂了，“我就渐渐消失，不在人家那个圈子。”同学朋友发的东西她也不点赞了，看到人家搬进新家想到自己家，她不痛快。更现实的问题是，几百元的礼金也是一种负担。

■ 刘维家

刘维的姐姐刘真也不痛快。

同一栋楼上，刘真在16楼也买了一套两居室，可以算被妹妹介绍来买房子的。当时妹妹买完房子后回老家过年，意气风发。刘真听说妹妹一家买了新居，年翻过去就跟着她一起到西安看房。这样的例子在易合坊还有许多，刘维还知道他们村里其他大队的人也住在这里，当初买房都是一个带一个出来，都想着以后还能住在一起，互相有照应。

“你现在看不来，当时门口还有彩旗，有喷泉”，刘真看了一圈后也动了买房的心。她和妹妹不一样，一直呆在老家，家里男人外出打工，她在家种地看孩子侍弄公婆。买房子是她一意孤行的决定。

买房也是为了儿子。儿子当时还在念大学，为了他以后能在西安有家，她打算尽全力，哪怕借钱。下好决心回家后，家里却没几个人支持她。刘真老公想的很实际，愁得问她，钱交了十几万，以后怎么办？为此她和老公不知道吵了多少回，觉得她家那位心小。如果不给孩子买房，以后还得和他们一样回老家种地，再说没有房子，也不好提结婚，“我给他说你别怕，咱俩一块还能干。”

她问周边所有能借的人借钱，娘家长辈，关系好的朋友，都由她出面。但房子拖延多年，家里还着外账也还着房贷，夫妻两个人也经常因为房子吵架。

今年开始，家里老人话里话外甚至有责怪妹妹的意思。觉得当初要不是她，他们也不会在西安买房，更不会有如今的烂尾房。刘真觉得也为难，一边是丈夫家一边是亲妹妹。但刘维听到这种说法并不在意，“我理解哥，人都难。但我也在坑底了，也不是说我就在外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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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易合坊外看，不少住户的窗户上贴着对联，甚至还有人家的窗户上贴着气球。

走在楼道里，判断哪一间住人与否有两种办法，一种是门里有没有声音，有没有人开门走出来，一种是看哪一户人家的门上有没有贴对联和福字。这些对联既有人们对生活的期望“平安如意”。也是另一种诉说，二号楼的万斯告诉我，这是让外人都知道他们这些住进来了。

万斯是白鹿原上人，年轻的时候干过很多行，能折腾。他干二手车算是攒了一些钱，给大儿子买的易合坊。如今“大儿子毕业结婚了”，他们还在这等这套当初的婚房。好在这套房子耽误了也没耽误儿子结婚。最近有很多博主拍了易合坊住户的窘迫，他也看得难受，“我真的难受得很。我媳妇看一个拍楼上老太太的，一直哭。从我们小超市里装了水、方便面和饼干，让我给老太太来拿过去。”

■ 来自Ｂ站up主＠环华十年《西安烂尾10年的楼盘后续，她们连烂尾楼都快住不上了！》

老太太就住在他们楼上。家里情况和之前的故事一样，经济紧张，房子拖太久，没有希望能装好，不如住进来。易合坊住进毛坯房的人身上，最不缺的就是生活的难。但住在这里的人，又在尽可能的让生活看起来体面一些。

我从万斯家走出来，刘兴夫妇从右手边的门里探出头张望，热情地请我进他家坐坐。

平日里刘兴在库房工作，靠着卸车为生。卸车生意因为疫情也不好做了，以前四个人一组合力卸车，后来渐渐来的货车少了，库房老板有时候自己就把车卸了。卸车纯粹辛苦钱，四个人卸一吨要平分3毛5。受疫情影响，这两年他的收入越来越低，一个人赚钱妻子在家看外孙，经济形势不好有些吃不消了。在外面租民房一个月580元，水每月每个人10元，电一度1.5元，“这已经是房东很好了。”两个大人两个小孩，一个月收入的2000多元，实在不够用。

但走进他家以后就会发现，这是一个生活浓度很高的地方。

他家是一个两室两厅的毛坯房，夫妇俩带着两个小外孙住在里面。如果不是知道这里的情况，单看厨房，家里的厨房就是一个最正常的厨房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，还有煤气罐。刚住进来几天，刘兴就扛了一罐煤气上楼，当时高层邻居没地方做饭吃饭，大家都聚在他家。

■ 刘兴家

就连卧室，忽略毛墙毛地，也整的干干净净，被子床单整整齐齐。人的生命力和对生活的渴望，藏在房子的各处。

■ 刘兴家

整个院子里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生态，邻居们都面熟，谁都能说出几个其他人的故事。小区里时不时有要债的人来，他们也彼此认识。在这个小区做工的人常年在小区生活，他们还有一张乒乓球桌用来休闲。

邻居们一边说着对房子没有希望了，一边又在畅想着如果能通水电，他们就简单把房子装修一下，去网上买点地板，墙四周粉刷。对他们来说只要能住进来，生活就能好好继续。

每当夜幕降临，借着暮色掩盖很难看出这里和其他正常小区有什么差别。不管其他时候怎么样，最起码在夜晚的此时，这里就是他们的家。

■ 视频来自业主朋友圈

■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

作者 | 铛铛 | 贞观作者

关键词： 五证齐全 属于自己的房子 生存技能